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章:35冠蓋滿京華1

關燈
第一章: 35 冠蓋滿京華1

張燈結彩,賓客滿棚;山珍海味,酒池肉林。

這就是方不染此時眼中的方家古宅。

昔日不算熱鬧的門庭一改做派,川流不息的馬車交織穿梭,幾乎占據了大門外所有的通道。車廂頂著車廂,車輪挨著車輪,馬夫相互間不少也是熟識的,熱絡地打著招呼,更歡騰的要數馬兒了,一下子看見那麽多同類,高興得仰著脖子嘶鳴,若不是被震聵耳膜的鐘鼓之樂覆蓋,馬兒的合奏聲幾乎簡直要讓人以為這兒應該是它們歡聚的場所了。

想到馬,立即聯想到韓愈的《馬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看著這些高聳著鬃毛傳承著它們主人意氣風發的牲畜,他的心感覺頃刻間不屬於自己,好像一朵沒有根莖的浮萍,飄蕩無依在無邊的水面,遇湍流而緩,遇山石而止,一路隨著風和著水起伏游蕩、穿流漂泊。嘆口氣,繼續維持著臉上撐得快要抽筋的笑容。瞇起眼,笑迎八方來客。

外公現在的親人只剩下他們倆兄妹,其餘來幫忙的都是宗族裏的旁系親屬。親娘死的早,父親也在前幾年病故了。聽說從未見過面的唯一的一個舅舅也在很多年前的一場黨派爭鬥中受到牽連至死。

因此,他自然成了方苞所有的希望和寄托。自小別的孩子上樹捉蟬逮鳥的時候,他就被一股腦兒的書本淹沒。所幸這也恰是他天生興趣所在,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表現出文才方面超強的能力。在首次應試中脫穎而出,成為大清朝至今最年輕的翰林學士。

對於光宗耀祖的外孫,外公方苞倒是不像別的人那樣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所有的榮耀;恰恰相反,他倒是不讚成年輕人這麽早進入朝廷的。閱歷不是靠書就可以獲得的,出淤啊,你可要能沈得住。這看似告誡的話語是在剛得知金榜題名後說的。至於後來被晾到了一邊成為虛職,方苞反倒顯得高興。

若是前邊的叮囑是出於對自家子弟的愛惜與關愛,那麽後者不合邏輯的反應屬於什麽呢?方不染不止一次問過,我這官位虛懸了,您老有什麽可樂的?

雖不屬於旁人幸災樂禍的樂,可是畢竟自己受挫,自己外公掩嘴偷樂,完全是一件令人著惱的事。

方苞的回答依舊是笑,問急了,只是搖頭,再不然就是岔開話題,一開始方不染還執拗,可日子長了,反倒是不在乎了。

初入官場三年,當真什麽都見過了。比起剛開始的雄心勃勃,壯志淩雲;現在的心倒是平和許多了。

很多曾經見不慣的事情——學會了容忍;

很多不願搭理的厭惡的人——學會了相處。

如果一定要肅清那些藏汙納垢的犄角旮旯,一定要果斷揭下無數官僚偽善的假面具,一定要還《大清律例》一個公道的外部世界的話,他還不如去死。

當然不是說他已經同流合汙,一開始,他的外祖父就在他的名字裏鑲嵌住了宿命——出淤泥而不染。如蓮花般高潔。人如其名,他的確沒有辜負先輩的教誨。但是,能做到的除了潔身自好,就真的只剩下一片空白了。空白的當中還包含著他那封幾近在絕望中發出吶喊的唯一一封奏章。雖然談的是滿漢之看似宏偉的矛盾,卻是字裏行間一應透露出官場糜爛諸多違背律例的端倪。聖明如皇上,怎麽會看不出他的用意?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朝廷的穴位就在它自己身上!治下先必治上,這是不變的真理。洋洋灑灑,苦費心機寫出的奏章就這麽沈落了,甚至沒有一絲的動靜。空職仍是懸著,衙門照去,不過裝個樣子,不痛不癢地打著官腔,凡說到要害之處若不是含糊其辭就是引用聖上或前祖的座右銘蒙混過去,好像打麻將為了防止出中給別人成牌就必須跟著上家上上家出熟牌一樣。

一開始不會打麻將的他問別人什麽叫熟牌?大家都笑卻是不語,後來才從私下友人處得知所謂熟牌就是別的上家打過的,聽牌人絕對不要的。

那時他還天真地追問,那不就成了廢牌麽?多浪費時間。

對方又笑,麻將本就是消遣時間的玩意兒啊。

想到這裏,不禁想到每天例行公事的上衙門的單調無意義的工作,心底暗笑,又是一件消遣時間的玩意兒啊。只是又何妨呢?古語有雲:大隱隱於朝。就這麽一直蟄伏著未必沒什麽不好。

自天還沒亮他就站在大門口了,離現在靠近正午的時間算來,幾乎整整三個時辰了。腿腳發麻,脖頸酸痛,後背曲佝得就要吃不消。可是,他沒在臉上表露出半分。文人的孤芳自賞兼桀驁不馴在外祖父的大日子裏得到竭力的控制。人最大的敵人往往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控制住自己的人才有機會成為更傑出的人。外祖父的話他記得很多,其中包括這一句。

編鐘鑼鼓歡快奔放地敲響,碩大的禮花綻放在白日當空,盛開出並不璀璨的花瓣。被畫蛇添足後天空那多餘的亮線黯淡墜落至消失,方不染才終於透了口氣。看來,傳聞果真是傳聞了。不來,倒也好。

然而在轉身吩咐左右仆從關門等待開席的空隙裏,他還是下意識地往門外通道的遠處望了望,幽長彎曲,早上的一層淡霧並未全退,朦朦朧朧的,看不清盡頭處的情景。

“吉時已到,關門吧!”手掌摩擦腦門,彈了彈兩下華服的微塵,心裏想的不是待會兒即將代表外祖父致謝來賓的洋洋灑灑一席祝酒文,而想的是一會兒如何擺脫閑雜人等勸酒的糾纏,好得空兒去會會許久不見的年小蝶。才十來天不見,竟似瘦了一大圈。難道是四爺府上刻薄她嗎?不能啊……可是她怎麽瞧得如此憔悴?不行,我必須單獨找她問問。

心下剛拿定主意,老管家方忠嗬嗬喘著粗氣跑來,皺得好像紙皮核桃殼的臉喜悅又激動,“小少爺,少爺叫你呢!”

男人點點頭,知道他口裏的少爺是說外祖方苞。從小以伴讀身份一路服侍的方忠今年也恰巧七十吧?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生日好像是……“老管家,你今天也過壽吧?”

“嗨,我們這種人還作什麽壽?”揮揮粗糙長滿繭子的大手,裂開僅剩四五顆牙齒的嘴,老人滿頭的白發都在笑,憨厚質樸地笑。仿佛他們這種人根本不需要慶生似的。

男人嗅嗅鼻子,覺得很酸。雖不至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憤慨,可是他的確再一次感受到了階層所造成的深深差距。富貴者冠蓋滿京華,貧賤者辛勞無人知。同年同日生的人,一個榮享朝廷殊禮,由皇帝親撥款資,鋪辦奢華盛宴;而另一個呢,操勞一生,茍活存在的不是一個叫做朝廷的華麗平臺上,而是千百萬百姓日日年年瑣屑平常的柴米油鹽當中,對於當朝的確說不上什麽貢獻,抑或是對於千秋萬世後的世界壓根沒有一點影響,可是,蕓蕓眾生的大多數,不正是由這麽一部分人組成的麽?勞勞碌碌,勤勤懇懇,就這麽連一個古來稀的生日都過不了地度完此生了?

壓抑輕嘆,冷不防被方忠推了一下,催促他道:“少爺叫呢。”說著,還皺著眉向他做鬼臉。

男人遂才加快步伐去了。

到了偏廳後廂房,隔著門老遠,就聽見老人家發脾氣的叫嚷,“蠢材!蠢材!都是蠢材!連祖宗牌位都放倒了,真給我們老方家丟臉!呸呸呸!”好像停頓了好一會兒,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大罵。知識分子罵人不帶臟字拐彎抹角的尖酸刁難得到充分的發揮。

“外公,我來了,怎麽回事?”掀開紫紅色錦袍下擺,提腳邁進門檻,就見胡須花白的老人正端坐在太師椅上氣得渾身顫抖,食指來回戳點著神案和新來的小丫頭。

“沒教養的東西,鬥大的字也不認識一個。若不是看在你原本就粗鄙的份兒上,我今天定是不饒你。”方苞憤憤抖動手中象牙手杖,眼光再也不看倒地磕頭不止的那個小丫頭。

“得了,主子已經饒你了。還不快去,等著在這兒挨罵?”下巴朝那丫頭擡了擡,嘴裏嘬出一聲極低的口哨音,急忙打發了她去了。

“嗨,你……不染……你怎麽才來?”老人矍鑠的眼睛在看到心愛的孫兒之後才溫柔起來,點動手杖,支撐在地,依靠著站起,身穿一件特制的雲錦綢緞外襖,果斷站起身,正午的陽光穿過窗戶紙,過濾掉刺眼的跳躍後,只留在他刺繡了整整一百個“壽”字紅色布料上帶著熱度的溫暖。“走吧,外邊都等著呢。”兩只手覆蓋在一處。共同走向屋外的燦爛。

*******************************************************************************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藏在竹林深處一座涼亭內,抱著熱烘烘的手爐,少女一身粉色襖裙坐在厚厚羊毛氈子墊了的石凳上,捧著一本《杜甫詩集》輕念出聲。

雖然不懂意思,可是看著她慘白沒有表情的臉,春香曉得必定也是些傷感悲懷的句子。小姐是真的苦,整天都關在房裏,吃的也越發少了,臉頰瘦削成這樣,若是主子回來看見,還指不定怎麽責罰自己呢?唉,還是他早點回來吧,我寧願挨打挨罰,也不願別人再欺負小姐了。那拉氏厚著臉皮事後來瞧過幾次,都被小姐拒絕了。因此只要得了機會,就故意在人前刻薄譏諷,害得小姐恁誰都不敢見了。除了睡覺看書,她幾乎不做任何事。間或也會發呆,可是那種空洞的眼神是春香從來沒有見過的。

揭開瓦罐提出一籠通體雪白的小盅,包著紗布掀了蓋,又從裏面端出一個小碗來,貼在嘴唇邊確認了一下,“正好。我早上從府裏帶來的,才去廚房熱了,來,小姐,快趁熱喝了。”

“什麽東西?”低眉翻過一頁,少女沒有擡頭。全然沈浸到手中的書籍中去了。早有評論家評判過杜甫,說是他的詩集最大的特征莫過於現實性和人民性。這是由他命運多舛的一生決定的。從“飛揚跋扈為誰雄”躊躇滿志的無奈到“落花時節又逢君”懷才不遇的空嘆,所有致力於仕途的希望泯滅後,他終於看透了一切,回歸到人之初的天真與爛漫,接收到了大自然自在安然寫意悠閑的訊號,並且陶醉其中。可是,杜甫畢竟不是隱士。作為以學而優則仕為根本任務的文人,他對於底層勞動人民的愛是深沈的,無邊的,對於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官吏們是痛恨和不屑的。這是他鮮明的態度,恰也是他矛盾的所在。雖然厭惡,可是卻仍向往著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或許,這已經不是他杜甫一個人的矛盾,而是整個文人階層的矛盾。學習讀書究竟為了什麽?當官?忠君?愛民?報國?一旦這一條唯一的通道堵死了之後,等待他們的除了朝不保夕的顛沛流離,食不果腹的忍饑挨餓,寄人籬下的寒酸度日,就什麽都沒有剩下的了。

於是,很自然想到今天壽宴的主角——方苞。作為一個成功文人的例子,他無疑成為偶像。飽學之士,君王重臣,皇子老師,國家棟梁。實現了千百年來文人們夢寐以求的理想。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麽?”薄薄的嘴角劃出淺淺的嘲諷。少女眼底露出冷漠,忽然陷入自捫人生所求的境界中。

一生所求。所求謂何?權貴財富,功名利祿,俱過眼雲煙。渺渺人世中,我追求的又是些什麽呢?想得出神,不由被人捏住耳後根,以為是春香,轉頭叫罵,卻是被熟悉的臉驚呆了。

“哥哥……”手心的暖爐摔落在地,露出當中燒得半紅半灰的煤炭。少女蹲□剛要去揀,卻被男人大手攔住,緊包住她依舊冰冷的手,凝眉盯著她的臉,驚疑道:“怎麽瘦成這樣?”

明明沒有血親的關系,明明只是個陌生人,明明人在的時候就想吵架,明明感覺很討厭的存在,明明……明明不想掉淚的呀……

決堤的淚水傾瀉而出,撲倒在男人懷裏,小蝶哭得抽噎不停,斷斷續續道:“不是信上……說……說過些日子才回來的嗎?”仰頭才發現年羹堯臉龐也清減了一圈,心中感念,“哇”地又是一大聲哭了出來。

躲在涼亭外邊的春香長長舒了口氣,對著上天雙手合十,謝天謝地,打那件事之後,一直繃著的人總算釋放出來了。很多事,哭出來就好,這是她的切身經驗。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